鴉片戰爭(下)─舊時代的崩潰
作  者╱
陳舜臣
譯  者╱
卞立強 譯
出版社別╱
五南
書  系╱
博雅文庫
出版日期╱
2015/06/12   (1版 2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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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B  N ╱
978-957-11-8015-1
書  號╱
RH37
頁  數╱
500
開  數╱
25K
定  價╱
520



在日本出過多個版本,暢銷數十年,並曾被東京大學作為學習近代史的指定教材。陳舜生為了創作《鴉片戰爭》,耗費了3年的時間收集、消化豐富的中日英第一手歷史文獻資料和研究成果。

一陣陣的爆炸聲接連不斷。義律想在民眾心裡造成恐怖的效果,確實發揮了作用。

琦善被英軍武器的可怕、技術的準確嚇倒,感嘆本國的海軍無用,他認為這樣的軍隊打也白搭,心裡預備撤軍。而義律擅自貼出告示,向香港島居民宣布:「根據天朝及英國政府雙方高級官員明白訂定之正式協定,香港現在已成為英國女王陛下領土的一部分。」迫使琦善簽約。

戰爭無可避免。二月二十三日,英軍兩天之後即將進攻虎門。靖遠要塞到處是燈籠的火光,司令部裡也燈火輝煌。要塞的戰旗上繡著「龍心」兩個大字,旗子卻是無力地垂著。龍的精神也振奮不起來了。逃跑的士兵逐漸增多,有的軍官跟士兵一起,不,帶頭跑了。

大火籠罩著火藥庫的時候,天色早已黑了,周圍已是一片黑暗。巨響和閃光打破了戰鬥結束後的夜晚寧靜。清朝的甘米力治號被英軍俘獲。義律下令燒毀甘米力號,企圖在民眾心裡造成恐怖的效果。

陳舜臣,一九二四年於日本出生,著名的華裔作家。一九六一年以《枯草之根》榮獲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後,開始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他的寫作範圍擴及推理小說、歷史小說、現代小說、隨筆、遊記與歷史書等。著作等身,四十多年來已超過百餘種,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大師級人物。

他一生獲獎無數,特別是在歷史小說及文化觀察這方面,深受柏楊、司馬遼太郎等人的推崇。身為在日本出生成長的華人,讓陳舜臣不斷地思索及反省中日兩個民族在歷史及文化上的互動及認知,也讓他自身成為了日本的重要文化現象。

得獎紀錄有:
◆1961年以《枯草之根》獲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
◆1969年《青玉獅子香爐》獲第六十屆直木賞。
◆1970年以《再見玉嶺》及《孔雀之道》獲四十五年度推理作家協會賞。
◆1971年以《實錄.鴉片戰爭》獲每日出版文化賞。
◆1974年獲神戶市文化賞。
◆1976年獲第三屆大佛次郎賞。
◆1983年以《叛旗——小說李自成》獲第二十屆翻譯文化賞。
◆1985年參加《絲路》電視節目演出,獲第三十六屆放送文化賞。
◆1989年以《茶事遍路》獲第四十屆讀賣文學賞的隨筆.紀行賞。
◆1992年以《諸葛孔明》獲第二十六屆吉川英治文學賞。
◆1993年獲朝日賞。
◆1996年獲日本藝術院賞。
◆1996年獲第三屆井上靖文化賞。
◆1998年獲日本皇室頒贈勳三等瑞寶章。
※譯者簡介
卞立強 譯
安徽人,當代著名日本文學研究家、翻譯家。195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日語專業。曾任北京大學日語教研室主任、亞非研究所副所長、日本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創價大學客座教授、早稻田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及京都外國語大學名譽教授。

已經翻譯出版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陳舜臣等人的文學作品,以及哲學家梅原猛、宗教思想家池田大作、歷史學家安藤彥太郎、依田熹家等人的學術著作,共60多部。

第五部
年關
斷章之四
萬燈搖曳
戰旗墜落
閃光
停戰前後
人來人往
偷襲之夜
白旗
城外
平英團
暫時的平靜

第六部
孽火
中秋前後
浙東風雲
斷章之五
敗逃
生與死
殉難錄
殉節圖
屈服的道路
訣別

從地圖開疆到人
工造島─南海百
年紛爭史
何謂歷史? (
限中國大陸以外
地區銷售)
閱讀的歷史 (
限中國大陸以外
地區銷售)
反璞歸真─純粹
的基督教
跨域閱讀大補帖
─從歷史、文明
最初開始(全套
2冊)
認識基督教,讀
這本就對了(套
書)(全套2冊




書評
作為歷史方面的著作,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恐怕還沒有能與《鴉片戰爭》相匹敵的作品。──奈良本辰(文學評論家)

《鴉片戰爭》作為日本中國近代題材歷史小說第一作,其顯著的創作特點是打破了傳統小說單一的結構,展現出背景宏大、扣人心弦、逼真生動的歷史場面。陳舜臣將主要人物放在錯綜複雜的歷史中,圍繞中心線所揭示人物內心矛盾,用文學的想像力將歷史巧妙地銜接在一起。──曹志偉(陳舜臣研究專家)

年關
「穆樞相在北京怎麼搞的!?」他帶著不滿情緒,勉勉強強地朝高第街走去。
上諭是一月二十日送到的,按陰曆來說,已是年關了。
「今後想聽聽您的意見,請予協助。」琦善雖到了林則徐的臨時寓所,但只是這麼說兩句客套話,走走形式,很快就離開了。


1
鐵火穿沙角,當年塞草肥。
蘭枯鋪廢瓦,駿馬踏雲歸。
《飛鯨書院志》所收的連維材的詩當中,有上面這首五言絕句。這首詩是他在高第街林則徐的寓所裡寫的,題名為《陳將軍義馬》。
清軍在沙角與大角的慘敗,給廣州的居民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國軍原來是這樣軟弱呀!……」——人們這樣來重新認識了。另一方面,這也叫他們領教了一向被鄙視為夷狄的英國的強大。
他們早已聽說了舟山慘敗的消息,但那畢竟是在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情。有人甚至振振有詞地誇耀:「英國艦隊之所以避開廣東,是因為虎門的防守堅固。」
可是,被說成是金城湯池的虎門第一關,現在輕而易舉地被英軍攻陷了。
不過,廣州人的自負心理對此又作了另外的解釋:「這都是因為林則徐被革了職。如果當時虎門的水勇團沒有解散,那就……」
林則徐的聲望本來就高,這一來就更加提高了。相反,琦善的身價一落千丈。
陳連陞父子在沙角一起殉難的事,尤其使人們深深感動。英雄的事蹟被人們加工潤色,連陳將軍的愛馬「神駿」也被神化了。
陳將軍在戰死之前,確實從馬上跳下來,在牠的屁股上打了一鞭,讓牠離開死地。據說這匹馬被英國兵逮住,餵牠飼料也不吃,只是悲哀地嘶叫,最後終於餓死。
這個悲哀壯烈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不會說話的動物,所以更加使廣州的人士感動。人們感嘆地說:「連馬也為主人殉難了啊!」
「陳將軍義馬」遂成為各地詩社的詠題,詩人們以「神駿」為題,競相作詩。上述的連維材的詩就是這樣的一首詩。
詩的大意是:英國的炮火粉碎了沙角,以前要塞上茂草叢生,神駿一向吃著那兒的草。而現在蘭草枯了(詩中往往以蘭枯比喻佳人的死,這裡當然是指神駿的主人陳將軍的死),到處是一片廢瓦,神駿不願踏這些瓦礫,而踏雲歸去了——即追隨主人殉難了。
「請您斧正!」連維材請求林則徐刪改,林則徐在詩詞方面的修養當然要比連維材高得多。
「我不勝任。」林則徐這麼回答說。不過,他還是把詩箋接過來看了好幾遍,扭著頭想了好一會兒,把詩箋放回桌上,改換了話題說:「剛才好像是彩蘭來了。」
「是的,帶來了兩條消息。」連維材回答說。
送到金順記的情報,都由彩蘭送到這裡來,她的到來就意味著有什麼新的情報。
「北京來的嗎?」
「一條是北京來的,一條是上海。北京來的消息不壞,上海的令人擔心。」
「擔心?」
「翰翁病了。病好像不重。不過,畢竟上了年紀了,彩蘭為她的祖父擔心。」
「翰翁……可不能出什麼問題啊!」
「北京的消息談到了給琦善大人的上諭,皇上的意見是要停止同英國談判,一切要和林、鄧二位大人商量。」
「啊!……」
琦善自從上任以來,在任何事情上都未和林則徐商量過。因為林則徐已經被革職,這麼做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這次上諭中指示要跟林則徐商量,也許不單純是皇帝的心境發生了變化,而是主和派的勢力在北京政界中敗退的徵兆。
林則徐的腦海中浮現出軍機大臣穆彰阿和王鼎的面孔。
「琦善大人不僅不跟林大人商量,好像跟其他官員也不商量。」連維材說。
「怡良來的時候,經常發這樣的牢騷。大概是總督知道商量會遭到反對,因此乾脆就不理了。」
「顧問的職務好像由鮑鵬一人來擔任了。不過,既然下了上諭……」
「形式上也許會來商量,但那完全是形式而已。……總督恐怕還要堅決貫徹他的方針的,這個方針並不是他個人的。」
「對穆樞相的指示,總督恐怕比對上諭還要重視。」
「請問這個上諭已經到達總督那兒嗎?」
「沒有,今天早晨剛剛傳到金順記。我們用的是傳信鴿,比快使還要快兩三天。」
「他會怎樣來商量呀?」
根本的意見完全相反,商量也不會有什麼效果。道光皇帝的上諭簡直就像一個任性的孩子硬要做一件根本辦不到的事。
連維材從懷中取出上諭的抄本,遞給林則徐說:「跟原件可能有兩、三句出入。」
這是丁守存在軍機處看過一遍而默記下來的;文章相當長,但幾乎和原文一字不差。
「調四川、貴州的兵……這可不行啊!」林則徐邊看邊搖頭。
「不行嗎?」
「不行!我國的軍隊離家鄉愈遠愈不行。區區四千軍隊,在廣東也是可以徵集起來的啊!……」
連維材一聽這話,突然感到心裡空虛起來。
他和林則徐都知道最後是不可能戰勝英軍的。即使戰敗,仗也要打得很漂亮!——朝著這個目的所作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無益的。
2
琦善的獨斷專行,不僅是依靠欽差大臣關防這張王牌,還因為他相信北京的同夥,尤其是穆彰阿的堅強後盾。
這位穆彰阿早已心急如焚。
在專制君主制的國家,一切均由皇帝作最後的決定。身為臣子,不管有多大權勢,能辦到的事都是有限的。要改變皇帝的想法,需要作相當耐心的努力,有時甚至要使用威嚇的辦法。
在迫近年關的一次召見時,穆彰阿帶著沉痛的面孔,這麼上奏說:「關於邦家的財政、軍事力量和民生,陛下已有深刻了解。乾隆大帝的偉業,垂惠於二億生靈。而今皇上撫育著四億臣民,以天下不變之財富,養活加倍之人口,不如意之處在所難免,臣等日夜痛心。幸而民心穩定,治績卓著,此皆由於皇上的聖明。聊撫寸心,咸感聖恩。……惟維持眼前之太平,應當說已達人力之極限。如大堤之一角一旦微有洞孔,則滿河之水恐將成為怒濤湧來。」
「卿想威嚇朕嗎?」道光皇帝說。
「不敢,奴才不過是誠實地說明現狀。無業之貧民,今天為數之多,皇上也有所知。如僅是餓民之群,尚無大慮。但由於某種契機,說不定會變為流寇之集團。奴才最擔心的就是這種『契機』。」
「不讓貧民變為流寇,不是採取了種種的措施嗎?比如說,禁止設教……」
「由於皇上聖明,目前尚無大事。但奴才剛才已經稟奏,疆臣(督、撫)們已費盡心機,達到他們的力量之極限,如有某種可怕的契機,那就……」
「你是說,遇事不要過分,不要造成不好的契機嗎?」
「如皇上聖察。」
道光皇帝並不愚笨,他已懂得穆彰阿的意思是不要和英軍造成事端。但他已習慣於把南方海口的事件,和新疆或西藏等的邊境問題同等看待。英國艦隊出現在天津洋面時,因為靠近北京,他才有點慌張。但現在問題已轉移到遙遠的廣東。
「廣東南部的事件會成為卿所說的『契機』嗎?那兒離得很遠嘛!」
「在愚民中間,消息的傳播是非常快的。奴才聽說江南地方的愚民以定海的戰事為契機,還是結成了相當大的幫夥。」
清王朝是由為數極少的滿族統治著全中國,他們最怕漢民族利用各種形式團結起來。所有的結社,不論是宗教的還是經濟的,或者是以互助共濟為目的的,均受到監視,凡被認為具有危險性的均加以禁止。如白蓮教就遭到了武力鎮壓。
清王朝最警惕的是人民結黨,據說現在江南地方已有了這樣的徵兆。
「應當迅速鎮壓這些暴徒!」道光皇帝說。在他的眼裡,成群結夥的民眾都是暴徒。
「早已嚴密監視。不過,他們是祕密地搞結社活動,很難掌握他們的實際情況。在那個地區同英軍發生衝突以後,這種動向才顯露出來。」
「所以才解除了伊里布的總督職務,讓裕謙來擔任嘛!」
「是的,裕謙會嚴厲鎮壓的。不過,對外問題再發生麻煩,這方面的工作自然就會疏忽,有可能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兩江總督原來由伊里布兼任,現在已由江蘇巡撫裕謙代理,伊里布僅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專門處理夷務。
裕謙是蒙古鑲黃旗人,雖是文官,但以成吉思汗式的蠻勇而聞名,一旦要鎮壓起人民,他將會充分地施展他的蠻勇的。不過,如果要和英軍打仗,那就顧不上鎮壓暴徒了。
「恕臣直言。」軍機大臣王鼎從旁抬起頭來說道:「關於江南暴民結社的事,據臣所聞,實際是在今年夏天定海之戰時,官兵棄城逃跑,英夷占據該地,人民憤慨,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結黨抵抗英夷。依臣愚見,此非背叛天朝,而是出於人民義憤,結黨報復英夷,可謂忠義之士,鎮壓則不合道理。」
「舟山的農民和漁民襲擊英夷,朕也有所聞。」道光皇帝的語氣中帶有同情。
穆彰阿好似要打消皇帝的這種同情,急忙說道:「不論是懷著什麼目的聚集的,既然結了黨,將來向什麼方向發展,那是令人十分擔心的。拿當年白蓮教之亂來說,最初是以宗教目的結社的,後來終於發展到造反作亂。」
「我知道了。就是說,不要給他們契機。」道光皇帝已經疲乏了,向兩位軍機大臣都說了妥協的話;利用這個辦法打斷了這個麻煩問題的繼續爭論。
王鼎為皇帝的話中包含著對江南結社的同情而感到滿足,穆彰阿也認為讓皇帝理解了對外糾紛的可怕性,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目的。
3
穆彰阿回到家裡不一會兒,昌安藥鋪的藩耕時就來了。這是年底繁忙的時候,如果沒有相當重要的情報,藩耕時是不會來的。
「是關於江南結黨的事情。」藥鋪老闆說。
「哦,今天早上皇上召見的時候,也討論了這個問題。聽說組織已經擴展得很大。是這樣嗎?」
「是的。結黨原來是以王舉志為核心,一向嚴格保密,過去很難了解其內情。……」
「現在了解了什麼情況嗎?」穆彰阿焦急地問道。
「組織一擴大,保密就不容易了,現在比以前容易了解多了。」
「說吧!」
「王舉志的行蹤過去一向是個謎,最近才逐漸地了解了他過去的一些行動。幾年前他曾去過廣東,當時他在廣州就住在金順記。」
「哦,又露出了連維材這條線!……說不定還可以搜尋出林則徐的線哩!」
「目前還辦不到。不過,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
「不管怎樣,江南的結黨要好好地調查,增加點人也可以。」
「如果能確定林則徐同王舉志有關係,那就可以作為徹底搞垮他的最好武器。林則徐雖然已被革掉了總督的官職,但他在廣東的聲望還很高。不,他甚至在全國也有聲望。在朝廷還有王鼎的大力支持,這樣的人是很不容易搞掉的。」
道光皇帝看來對林則徐也還有戀戀不捨之意。從某種意義來說,儘管皇帝傾向於強硬主張,也並不那麼可怕。不管他在宮廷內怎麼大聲叫喊,如果沒有人去執行皇帝的意圖,那也等於是畫餅。
絕不能讓林則徐東山再起!——穆彰阿一想到林則徐,就心煩意亂起來。他說:「給你們增加人,做不出實際成績,那也等於是白搭!」
「是這樣的!……」藩耕時膽戰心驚地抬起低下的腦袋,瞅了瞅軍機大臣的臉。
「廣州就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金錢,林則徐的聲望不但沒有降低,反而提高了。」
「現在那邊的人正在盡最大的努力提高琦善大人的聲望,抵消林則徐的聲望。」
「不只是廣州,就連北京也把林則徐當作英雄到處傳頌。」
「是的,看來這是不定庵的吳鐘世那些人進行了活動……」
「那傢伙有那麼多活動資金嗎?他們能像我們這樣投入這麼多的人力和金錢嗎?」穆彰阿認為人的聲望是可以用財力來左右的。
「愚民們總是喜歡那些活躍的人物……」
「在皇上所在的北京,也要大力宣揚林則徐是亂臣賊子,這一點絕不能懈怠,明白了嗎?已經給了你們大批的錢,希望不要敗在不定庵的那些書生的手下。」
「不過,聽說不定庵的活動資金也是相當充裕的。……」
「什麼!他們的資金是從哪兒來的?」
「聽說吳鐘世和連維材有著特殊的關係。」
「哼,又是連維材!……」穆彰阿皺起了眉頭。
棋盤上的布局已經愈來愈清楚了。對手是對外強硬政策的實踐者,看來是把林則徐當作一塊招牌,在財政上進行支援的是金順記的連維材,負責情報宣傳的是不定庵的吳鐘世,在煽動民眾方面也許還加上一個王舉志。
按這種布局發展下去,將會是怎樣的結局呢?對外強硬主張——戰爭——國家財政破產——王朝威信掃地——統治權力削弱——暴徒猖獗——反朝廷運動興起……如果拱手投降,清朝就會垮臺。
這樣,穆彰阿就必然會失去一切。他那向上斜吊著的小眼睛抽搐了起來。
「現在是關鍵的時刻,一定要認真地給我幹!」他用手指頭戳著藥鋪老闆的鼻尖,大聲說道。
「小人知道了。」
「看來是勁頭不足,連默琴的下落都找不到!」
「慚愧!慚愧!」
「龔定庵……這傢伙不能寬恕!一定要想個什麼辦法……」
龔定庵這傢伙竟然搶去了自己寵愛的女人。一想起這傢伙,他就怒火中燒,渾身顫抖。而且這傢伙顯然是屬於敵對陣營的。
藩耕時回去之後,穆彰阿給琦善寫了這樣的信:正採取各種辦法,改變皇上的想法。前信已經說過,皇上仍然堅持強硬政策,上諭諒已到達廣州。但在當地,仍希一如既往,以妥協讓步謀求和平。給北京的奏文,要小心注意。具體說,為權宜起見,字面上要表現出強烈要求採取強硬政策的情緒,然後強調英國兵力的精銳和我軍的軟弱。不要老實彙報在當地的妥協或讓步,能隱瞞的就儘量隱瞞。此事將相當困難,但對您的努力寄予了很大的期待。……
4
「要跟林則徐商量!」——琦善讀到上諭中的這一條,露出一副很不高興的面孔。可是,既然是上諭,那就不能不去敲林則徐的大門。
「穆樞相在北京怎麼搞的!?」他帶著不滿情緒,勉勉強強地朝高第街走去。
上諭是一月二十日送到的,按陰曆來說,已是年關了。
「今後想聽聽您的意見,請予協助。」琦善雖到了林則徐的臨時寓所,但只是這麼說兩句客套話,走走形式,很快就離開了。
按照當時的習慣,高級官員的同僚來訪,一定要去回訪,表示答謝。琦善走後,林則徐去了總督府。不過,他沒有入內,到了門口就回去了,只是要琦善的幕客轉達他來回訪答謝。
琦善顯然沒有真心要跟他商量的意思,而且在態度上也表現出來了,所以林則徐也只是這麼跟他應酬應酬。
「材翁,這些天叫你受拘束了吧?不過,已經沒有必要再藏在這兒了。」林則徐跟連維材說。
鮑鵬要逮捕連維材的表面理由,是連維材煽動林則徐。林則徐的罪名雖然未定,但皇帝已經命令琦善跟他商量事情,這就表明林則徐的行為並不一定會遭到否定,所以連維材暫時也不會受到追究。
「我從未想到不能外出是這麼難受。」連維材臉上露出高興的表情,彎著胳膊,捶了捶自己的肩頭。
「馬上出去看看嗎?」
「出去,想看望一個人。」
連維材好久沒有外出了。他坐著轎子,朝石井橋走去。他想看望的人是西玲。他把西玲從李芳的家中叫出來,一塊兒走在鄉間的小道上。
「今年發生了多少事情啊!」西玲回顧即將過去的一年,好似很為感傷。
「確實是激烈動盪的一年。不過,來年將會比今年更為激烈。……是戰鬥的一年!」
「戰鬥的一年?」西玲把連維材的話重複了一遍,緊瞅著連維材的臉。
「對!」連維材點了點頭。
「你好像愛上了戰鬥這個詞似的。」
「你這麼看嗎?」
「當然這麼看!你這個人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戰鬥。」
「我不是軍人。」連維材明明知道西玲的意思並不是指戰場上的戰鬥,但他還是這麼說。在目前緊張的形勢下,他確實感覺到戰鬥的來臨。不過,面對著西玲,他感到另一種戰鬥。
來到一棵大榕樹的下面時,他突然把西玲摟進自己的懷裡。
「你要幹什麼呀?」西玲氣喘吁吁地說,但她並不想拒絕。
「這也是戰鬥。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戰鬥。」
西玲的面頰感覺到連維材呼出的熱氣,她閉上了眼睛。接吻之後,她用嘶啞的聲音說:「這是戰鬥嗎?……我不喜歡血腥味。對了,我對你感到不滿足的就是這個。」
「沒有鮮血的愛情是……」
「不,有的,應當有,還有比血更溫暖的東西。……我希望為它所擁抱,這就是女人的心吧!」
「難道我不懂得女人的心嗎?」連維材認真地看著西玲。
「在你的眼裡,我和英國的軍艦是一樣的吧?你說,是這樣嗎?」西玲搖著連維材的身子。
「跟英國人打仗會失敗的,我打算失敗之後去開闢道路;跟西玲戰鬥,我也會失敗的,我想失敗之後就把臉埋進你的乳房。……」
他們倆一次又一次地擁抱和接吻之後,又慢慢地向前走去。
到了石井橋的祖師廟附近,民房就漸漸地多起來了。祖師廟前的廣場是村民們休息的場所,也是他們娛樂的地方,節日裡在那裡演小戲,平常的日子村民們三五成群地在那兒曬太陽、閒聊天。
在石階下,連維材險些踩到一個人的身上。這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身上穿的是一條麻袋,麻袋上開了三個孔,腦袋和兩隻胳膊分別從三個孔裡伸出來。但這是一條破爛不堪的舊麻袋,從胸口到腹部裂了一個很大的口子,露出了肌膚。
這裡雖是南方的廣州,到了臘月,風還是相當寒冷的。這人的肌膚大概是堆積著污垢的緣故,已變成鉛灰色。那簡直不像人的肌膚,最顯眼的是清晰地露在胸部的那一根根的肋骨。
「是死人嗎?」西玲緊緊地抓住連維材。
「還活著,你看!……」連維材指著那人說。
那人的腹部在微微地上下顫動,證明他還在呼吸。
「太可怕了!……」西玲用膽怯的聲音說。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臉。
在深陷下去的眼窩深處,那人睜著兩眼,仰望著天空,中午的陽光看來也沒有使他那失神的眼睛感到晃眼。那臉好像是骷髏上貼著一層鉛灰色的紙,令人感到不是活人的臉,根本看不出他是多大年歲。像枯樹枝一般的手指邊,放著一根黑黝黝的廉價的大煙槍。
「沒有死,也是個廢人,是一個在人生的戰鬥中失敗的人!」
「我們走吧!」西玲閉著眼睛,從旁邊走過去。
在廟門的一邊,圍攏著一大堆人。一個皮膚白皙的中年男人,顯然跟這附近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農民不屬於同一個階層。他指手畫腳地在跟聚集著的人們說話。他白皙的臉上垂著稀疏的黑鬍子,厚實的嘴唇不停地在動著;他的話並沒有當地的口音,由於過於激動,嘴角不斷地濺出唾沫星。只聽他說道:「琦善大人身兼欽差大臣和總督,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為了避免在咱們廣東打仗,大人可是操碎了心啊!我說各位鄉親,你們願意打仗嗎?」
「千萬別打仗啊!」一個老頭搖了搖頭說。
「對呀,恐怕誰都不願意打仗。一旦打起仗,田地就會荒蕪,就會妻離子散,吃不上飯,還要死人。死的可不只是軍隊啊!老百姓也會被子彈打死,被刀砍死。……為了不讓各位鄉親遭這個殃,琦善大人正在日夜想辦法,可不能忘了他的恩啊!」
從這個正在演說的男人身邊走過的時候,連維材低聲跟西玲說:「這裡也有戰鬥啊!」
各種形式的戰鬥在連維材的身邊激烈地進行,只有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他才能感到適得其所。
5
道光二十年的除夕。
在上海金順記後面的一間屋子裡,溫翰躺在床上,雪白的辮子垂在藤枕上。
王舉志坐在溫翰的身旁。他是聽說溫翰病了,跑來看望的。
「您似乎比我想像的要精神,我感到放心了。」他對著病人微笑著說。
「您特意來看望,實在不敢當。」從溫翰的聲音中,還是令人感到他衰弱多了。
「可不要勉強自己啊!」
「謝謝您,我現在也不願死啊!」過去支撐著溫翰的是一種希望——一種也許可以看到新時代的希望,因此他才活到現在。他希望親眼看到舊時代土崩瓦解,現在剛剛揭開序幕,他是不願死的。
他感到一陣眼花耳鳴。「真不甘心死啊!」——他在內心裡反覆地這麼說。

「剛才來的那位是誰呀?」在另一間屋子裡,李清琴問女傭人。
「那是王舉志先生呀,大家都稱呼他老師。」
「王舉志先生!……」清琴的眼睛突然一亮。
她正感到閒得無聊。她這個人如不幹點什麼事情,總覺得不甘心。她當前的任務是刺探金順記的情況和尋找姐姐的下落。
金順記不過是在做一般的買賣,姐姐一時也很難找到,她對這樣的工作早已感到厭煩了。正在這時候,她聽到了王舉志的名字。
在北京,清琴經常看到穆彰阿通過藩耕時給情報人員的指示。這些指示中,刺探王舉志的情況是一項重大的工作。她本人也在江南長期生活過,王舉志是什麼樣的人物她也是大體知道的。
「了解一下王舉志的情況!……」——她心裡作了這樣的決定。即使沒有北京的指示,她對王舉志這個人也早已感到有興趣。

王舉志剛出金順記,背後一個女人的聲音把他叫住了。
「是王舉志先生嗎?」說話的人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王舉志記得這張面孔,給他留下的印象是,這張漂亮的圓下巴的臉上帶有一種說不出的稚氣,剛才在金順記分店裡,這張面孔曾經從他的面前一閃而過。
「在下正是王舉志,請問有何貴幹?」
「我早就聽過先生的許多傳說,我希望能跟老師學習。」
「學習?我可不是開私塾的。」
「我叫李清琴。我希望了解這世上的許多事情,非常非常地想了解。……沒有人能像老師那樣知道許多許多的事情,做過許多許多的事情。」
「這可太突然了,叫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過,王舉志的心裡這時已經明白。他聽溫翰說過,龔定庵的情人有個妹妹,也知道她跟北京的穆黨有聯繫。
「是想接近我吧!……」——他心裡這麼想。
他也早已做了思想準備,他最近的行動一定會引起穆黨的注意。組織已經擴大,很可能已有奸細鑽了進來。不過,這麼露骨的接近方式,反而叫他感到很高興。他微笑著問道:「您打算離開金順記嗎?」
「唉,如果老師同意的話……」清琴兩手摁著粉紅色披風的領口,這麼說。
「如果沒有溫老先生的同意,我這方面……」
「我等於是不請自來的,只要我說走,誰也……」
「不過,事情也太突然了一點,再說,明天就是元旦,過了年之後再說吧。」
「是嗎?」清琴望著對方,說道:「那麼,我等著老師啦!一定來啊!」
清琴目送著王舉志的背影,這時突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那是令她懷念的聲音。她回頭一看,姐姐默琴站在那裡。
「啊,姐姐!……」清琴的眼睛一下子紅了,湧出了眼淚。
「清琴,你流什麼眼淚呀?」
確實是姐姐的聲音。可是,姐姐過去曾經這麼說過話嗎?清琴詫異地望著姐姐,這時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了下來。看來默琴的態度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默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但是,她那樣子令人感到是極其牢固地站在那兒。以前的默琴整日裡戰戰兢兢,從來沒有腳踏實地、牢固地站立過,起碼跟清琴分別以前是這樣。
「姐姐是……?」清琴也跟平時不一樣,反而怯生生地這麼問道。
「聽說溫老先生病了,我來看望他。」
「那麼,姐姐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在一家書店裡工作。」
「工作?」
「清琴不也是非常喜歡工作嗎?」
「……」
「走吧!清琴是住在金順記吧?」
默琴未等妹妹答話,猛地轉過身,邁步走開了。清琴從來沒有見過姐姐的背影是那樣的高大。
「姐姐變了!……」——她心裡這麼想。
默琴是變了,一種堅定的自信心像一根粗大的鋼筋支撐著她的整個身心。
這時清琴不知怎麼想起了蘇州的連哲文,她的腦海裡一張接一張地浮現出哲文畫的畫。線條在賓士,顏色在跳躍。……而且,哲文凝視著畫的身影,震撼著清琴的心。
清琴這次敗在姐姐的面前了。她是在無意識之中向哲文求救,好像是被姐姐高大的背影吸引著似的,清琴走進了金順記上海分店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