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遊雜記
作  者╱
朱自清
出版社別╱
五南
書  系╱
人文隨筆
出版日期╱
2020/10/16   (2版 1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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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B  N ╱
978-986-522-083-9
書  號╱
RY04
頁  數╱
128
開  數╱
32K
定  價╱
150 (特價 119)



乘坐剛朵拉穿梭在威尼斯的小河道中;
卡拉卡拉浴場的圓拱門,走進去覺得穩穩的;
歐洲的「美」和「真」在文壇大師朱自清的筆下動了起來。
歐洲的「景」是一種大自然和歷史的痕跡,它所展現的是對物、對人的生命張力。

作者朱自清透過擅長的細膩、簡煉的文字,除了記述景物,更考究歐洲歷史文明,讓每個時期的人物事件映入眼簾。體現了歐洲的風味,也意涵了他對生活、品味的堅持。

兩個月│二十一年五月、六月

五國家│義大利 瑞士 荷蘭 德國 法國

十二處│威尼斯、佛羅倫斯、羅馬、龐貝、柏林、巴黎...

本書記錄了朱自清在二十一年五月、六月在歐洲的遊蹤,從威尼斯、佛羅倫斯、羅馬、滂卑故城(龐貝)、瑞士、荷蘭等介紹在歐洲接觸各個層次的人物、發生的一些重大事件,並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因此,能夠為讀者描繪出一幅生動的歐洲印象圖。

一本體驗歐洲「真」、「善」、「美」,帶著讀者走過歐洲歷史景色,豐富多變的旅遊隨筆。

朱自清,原名自華,號實秋,後改名為自清,字佩弦。幼年受傳統的古典教育,大學時代即開始創作新詩,一九二三年發表長詩〈毀滅〉,在當時的詩壇上發生了很大的影響。一九二五年,任清華大學教授,創作轉向散文,同時開始古典文學的研究。抗戰爆發後,曾與葉聖陶合著《國文教學》。享年五十一歲。
民初散文家郁達夫曾說:「朱自清雖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葉聖陶則說:「現代大學裡,如果開現代本國文學的課程,或者有人編現代本國文學史,論到文體的完美,文字的全寫口語,朱先生該是首先被提及的。」可見朱自清在當代受到推崇的程度。
作品尚有詩集《蹤跡》、散文集《背影》、《歐遊雜記》、《你我》等,有著作二十餘種,約二百萬字。



威尼斯
佛羅倫司
羅馬
滂卑故城
瑞士
荷蘭
柏林
德瑞司登
萊茵河
巴黎
西行通訊

為什麼全世界的
人都愛用五年日
記本(經典版)
(附贈五年日記
本)
我為何寫作
和自己對話─Q
&A三年日記本
(附贈Q&A三
年日記本)
日和見閒話
平屋雜文
希臘羅馬神話與
傳說:諸神的愛




威尼斯
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致地方。出了火車站,你立刻便會覺得;這裡沒有汽車,要到哪兒,不是搭小火輪,便是僱「剛朵拉」(Gondola)。大運河穿過威尼斯像反寫的S;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條,這些就是小胡同。輪船像公共汽車,在大街上走;「剛朵拉」是一種搖櫓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哪兒都去。威尼斯並非沒有橋;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只要不怕轉彎抹角,哪兒都走得到,用不著下河去。可是輪船中人還是很多,「剛朵拉」的買賣也似乎並不壞。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義大利半島的東北角上,是一群小島,外面一道沙堤隔開亞得利亞海。在聖馬克方場的鐘樓上看,團花簇錦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在綠波裡蕩漾著。遠處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這裡沒有什麼煤煙,天空乾乾淨淨;在溫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國人到此,彷彿在江南的水鄉;夏初從歐洲北部來的,在這兒還可看見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麼綠,那麼釅,會帶你到夢中去。
威尼斯不單是明媚,在聖馬克方場走走就知道。這個方場南面臨著一道運河;場中偏東南便是那可以望遠的鐘樓。威尼斯熱鬧的地方是這兒,最華妙莊嚴的地方也是這兒。除了西邊,圍著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築,東邊居中是聖馬克堂,卻有了八九百年—鐘樓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門」;教堂左首是「老衙門」。這兩溜兒樓房的下一層,現在滿開了鋪子。鋪子前面是長廊,一天到晚是來來去去的人。緊接著教堂,直伸向運河去的是公爺府;這個一半屬於小方場,另一半便屬於運河了。
聖馬克堂是方場的主人,建築在十一世紀,原是卑贊廷式,以直線為主。十四世紀加上戈昔式的裝飾,如尖拱門等;十七世紀又參入文藝復興期的裝飾,如欄杆等。所以莊嚴華妙,兼而有之;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勁兒。教堂裡屋頂與牆壁上滿是碎玻璃嵌成的畫,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藍色和紅色的聖靈像。這些像做得非常肅穆。教堂的地是大理石鋪的,顏色花樣種種不同。在那種空闊陰暗的氛圍中,你覺得偉麗,也覺得森嚴。教堂左右那兩溜兒樓房,式樣各別,並不對稱;鐘樓高三百十二英尺,也偏在一邊兒。但這兩溜房子都是三層,都有許多拱門,恰與教堂的門面與圓頂相稱;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襯出教堂的金碧輝煌來。教堂右邊是向運河去的路,是一個小方場,本來顯得空闊些,鐘樓恰好填了這個空子。好像我們戲裡大將出場,後面一桿旗子總是偏著取勢;這方場中的建築,節奏其實是和諧不過的。十八世紀義大利卡那來陀(Canaletto)一派畫家專畫威尼斯的建築,取材於這方場的很多。德國德萊司敦畫院中有幾張,真好。
公爺府裡有好些名人的壁畫和屋頂畫,丁陶來陀(Tintoretto,十六世紀)的大畫《樂園》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築的價值。運河上有了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顏色。這全然是戈昔式;動工在九世紀初,以後屢次遭火,屢次重修,現在的據說還是原來的式樣。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兩面;西南斜對著聖馬克方場,南面正在運河上。在運河裡看,真像在畫中。它也是三層:下兩層是尖拱門,一眼看去,無數的柱子。最下層的拱門簡單疏闊,是載重的樣子;上一層便繁密得多,為裝飾之用;最上層卻更簡單,一根柱子沒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門之外,都是整塊的牆面。牆面上用白的與玫瑰紅的大理石砌成素樸的方紋,在日光裡鮮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人真不愧著色的能手。這所房子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裡。下兩層是玲瓏的架子,上一層才是屋子;這是很巧的結構,加上那豔而雅的顏色,令人有惝恍迷離之感。府後有太息橋;從前一邊是監獄,一邊是法院,獄囚提訊須過這裡,所以得名。拜倫詩中曾詠此,因而便膾炙人口起來,其實也只是近世的東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夜曲本是一種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隨便唱。可是運河裡也有:晚上在聖馬克方場的河邊上,看見河中有紅綠的紙球燈,便是唱夜曲的船。僱了「剛朵拉」搖過去,靠著那個船停下,船在水中間,兩邊挨次排著「剛朵拉」,在微波裡盪著,像是兩隻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圍著一張桌子坐,輪到了便站起來唱,旁邊有音樂和著。曲詞自然是義大利語,義大利的語音據說最純粹,最清朗。聽起來似乎的確斬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義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樂節奏繁密,聲情熱烈,想來是最流行的「爵士樂」。在微微搖擺的紅綠燈球底下,顫著釅釅的歌喉,運河上一片朦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紅的樣子。唱完幾曲之後,船上有人跨過來,反拿著帽子收錢,多少隨意。不願意聽了,還可搖到第二處去。這個略略像當年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卻熱鬧得多。
從聖馬克方場向西北去,有兩個教堂在藝術上是很重要的。一個是聖羅珂堂,旁邊有一所屋子,牆上屋頂上滿是畫;樓上下大小三間屋,共六十二幅畫,是丁陶來陀的手筆。屋裡暗極,只有早晨看得清楚。丁陶來陀作畫時,因地制宜,大部分只粗粗勾勒,利用陰影,教人看了覺得是幾經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樓上小屋內,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聖羅珂近旁,有大畫家鐵沁(Titian,十六世紀)和近代雕刻家卡奴洼(Canova)的紀念碑。卡奴洼的,靈巧,是自己打的樣子;鐵沁的,宏壯,是十九世紀中葉才完成的。他的《聖處女升天圖》掛在神壇後面,那朱紅與亮藍兩種顏色鮮明極了,全幅氣韻流動,如風行水上。倍里尼(GiovanniBellini,十五世紀)的《聖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們都還有別的畫在這個教堂裡。
從聖馬克方場沿河直向東去,有一處公園;從一八九五年起,每兩年在此地開國際藝術展覽會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屆;加入展覽的有義、荷、比、西、丹、法、英、奧、蘇俄、美、匈、瑞士、波蘭等十三國,義大利的東西自然最多,種類繁極了;未來派立體派的圖畫雕刻,都可見到,還有別的許多新奇的作品,說不出路數。顏色大概鮮明,教人眼睛發亮;建築也是新式,簡潔不囉嗦,痛快之至。蘇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農生活的表現,兼有沉毅和高興的調子。他們也用鮮明的顏色,但顯然沒有很費心思在藝術上,作風老老實實,並不向牛犄角裡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產,以典麗風華勝,緙絲也不錯。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縮本,出於名手的還有味。
一九三二年七月十三日作
佛羅倫司[1]
佛羅倫司(Florence)最教你忘不掉的是那色調鮮明的大教堂與在它一旁的那高聳入雲的鐘樓。教堂靠近鬧市,在狹窄的舊街道與繁密的市房中,展開它那偉大的個兒,好像一座山似的。它的門牆全用大理石砌成,黑的紅的白的線條相間著。長方形是基本圖案,所以直線雖多,而不覺嚴肅,也不覺浪漫;白天裡繞著教堂走,仰著頭看,正像看達文齊的《摩那麗沙》(Mona Lisa)像,她在你上頭,可也在你裡頭。這不獨是線形溫和平靜的緣故,那三色的大理石,帶有它們的光澤,互相顯映,也給你鮮明穩定的感覺;加上那樸素而黯淡的周圍,襯托著這富麗堂皇的建築,像給它打了很牢固的基礎一般。夜晚就不同些;在模糊的街燈光裡,這龐然的影子便有些壓迫著你了。教堂動工在十三世紀,但門牆只是十九世紀的東西;完成在一八八四年,算到現在才四十九年。
教堂裡非常簡單,與門牆決不相同,只穹隆頂宏大而已。鐘樓在教堂的右首,高二百九十二英尺,是喬陀(Giotto,十四世紀)的傑作。喬陀是義大利藝術的開山祖師;從這座鐘樓可以看出他的大匠手。這也用顏色大理石砌成牆面;寬度與高度正合式,玲瓏而不顯單薄。牆面共分七層:下四層很短,是打根基的樣子,最上層最長,以助上聳之勢。窗戶越高越少越大,最上層只有一個;在長方形中有金字塔形的妙用。教堂對面是受洗所,以吉拜地(Ghiberti)做的銅門著名。有兩扇最工,上刻《聖經》故事圖十方,分遠近如畫法,但未免太工些;門上並有作者的肖像。密凱安傑羅(十六世紀)說過這兩扇門真配做天上樂園的門,傳為佳話。
教堂內容富麗的,要推送子堂,以《送子圖》得名。門外廓子裡有沙陀(Sarto,十六世紀)的壁畫,他自己和他太太都在畫中;畫家以自己或太太作模特兒是常見的。教堂裡屋頂以金漆花紋界成長方格子,燦爛之極。門內左邊有一神龕,明燈照耀,香花供養,牆上便是《送子圖》。畫的是天使送耶穌給處女瑪利亞,相傳是天使的手筆。平常遮著不讓我們俗眼看;每年只復活節的禮拜五揭開一次。這是塔斯干省最尊的神龕了。
梅迭契(Medici)家廟也以富麗勝,但與別處全然不同。梅迭契家是中古時大公爵,治佛羅倫司多年。那時佛羅倫司非常富庶,他們家窮極奢華;佛羅倫司藝術的興盛,一半便由於他們的愛好。這個家廟是歷代大公爵家族的葬所。房屋是八角形,有穹隆頂;分兩層,下層是墳墓,上層是雕像與紀念碑等。上層牆壁,全用各色上好大理石作面子,中間更用寶石嵌成花紋,地也用大理石嵌花鋪成;屋頂是名人的畫。光彩煥發,五色紛綸;嵌工最精細,平滑如天然。佛羅倫司嵌石是與威尼斯嵌玻璃齊名的,梅迭契家造的這個廟,用過二千萬元,但至今並未完成;雕像座還空著一大半,地也沒有全鋪好。旁有新廟,是密凱安傑羅[2]所建,樸質無華;中有雕像四座,叫做《晝》《夜》《晨》《昏》,是紀念碑的裝飾,是出於密凱安傑羅的手,頗有名。
十字堂是「佛羅倫司的西寺」,「塔斯干的國葬院」;前面是但丁的造像。密凱安傑羅與科學家格里雷的墓都在這裡,但丁也有一座紀念碑;此外名人的墓還很多。佛羅倫司與但丁有關係的遺跡,除這所教堂外,在送子堂附近是他的住宅;是一所老老實實的小磚房,帶一座方樓,據說那時闊人家都有這種方樓的。他與他的情人佩特拉齊相遇,傳說是在一座橋旁;這個情景常見於圖畫中。這座有趣的橋,照畫看便是阿奴河上的三一橋;橋兩頭各有雕像兩座,風光確是不壞。佩特拉齊的住宅離但丁的也不遠;她葬在一個小教堂裡,就在住宅對面小胡同內。這個教堂雙扉緊閉,破舊得可以,據說是終年不常開的。但丁與佩特拉齊的屋子,現在都已作別用,不能進去,只牆上釘些紀念的木牌而已。佩特拉齊住宅牆上有一塊木牌,專抄但丁的詩兩行,說遇見一個美人,卻有些意思。還有一所教堂,據說原是但丁寫《神曲》的地方;但書上沒有,也許是「齊東野人」之語罷。密凱安傑羅住過的屋子在十字堂近旁,是他侄兒的住宅。現在是一所小博物院,其中兩間屋子陳列著密凱安傑羅塑的小品,有些是名作的雛形,都奕奕有神采。在這一層上,他似乎比但丁還有幸些。
佛羅倫司著名的方場叫做官方場,據說也是歷史的和商業的中心,比威尼斯的聖馬克方場黯淡冷落得多。東邊未周府,原是共和時代的議會,現在是市政府。要看中古時佛羅倫司的堡子,這便是個樣子,建築彷彿銅牆鐵壁似的。門前有密凱安傑羅《大衛》(David)像的翻本(原件存本地國家美術院中)。府西是著名的噴泉,雕像頗多;中間亞波羅駕四馬,據說是一塊大理石鑿成。但死板板的沒有活氣,與旁邊有血有肉的《大衛》像一比,便看出來了。密凱安傑羅說這座像白費大理石,也許不錯。府東是朗齊亭,原是人民會集的地方,裡面有許多好的古雕像;其中一座像有兩個面孔,後一個是作者自己。
方場東邊便是烏費齊畫院(Uffizi Gallery)。這畫院是梅迭契家立的,收藏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的義大利畫最多;義大利畫的精華薈萃於此,比哪兒都好。喬陀、波鐵乞利(Botti Dcelli,十五世紀)、達文齊(十五世紀)、拉飛爾(十六世紀)、密凱安傑羅、鐵沁的作品,這兒都有;波鐵乞利和鐵沁的最多。喬陀、波鐵乞利、達文齊都是佛羅倫司派,重形線與構圖;拉飛爾曾到佛羅倫司,也受了些影響。鐵沁是威尼斯派,重著色。這兩個潮流是西洋畫的大別。波鐵乞利的作品如《勃里馬未拉的寓言》、《愛神的出生》等似乎最能代表前一派;達文齊的《送子圖》,構圖也極巧妙。鐵沁的《佛羅拉像》和《愛神》,可以看出豐富的顏色與柔和的節奏。另有《藍色聖母像》,沙瑣費拉陀(Sossoferrato,十七世紀)所作,後來臨摹的很多;《小說月報》曾印作插圖。古雕像以《梅迭契愛神》、《摔跤》為最:前者情韻欲流,後者精力飽滿,都是神品。隔阿奴河有辟第(Pitti)畫院,有長廊與烏費齊相通;這條長廊架在一座橋的頂上,裡面掛著許多畫像。辟第畫院是辟第(Luca Pitti)立的。他和梅迭契是死冤家。可是後來擴充這個畫院的還是梅迭契家。收藏的名畫有拉飛爾的兩幅《聖母像》、《福那利那像》與鐵泌的《馬達來那像》等。福那利那是拉飛爾的未婚妻,是他許多名作的模特兒。鐵沁此幅和《佛羅拉像》作風相近,但金髮飄拂,節奏要生動些。
兩個畫院中常看見女人坐在小桌旁用描花筆蘸著粉臨摹小畫像,這種小畫像是將名畫臨摹在一塊長方的或橢圓的小紙上,裝在小玻璃框裡,作案頭清供之用。因為地方太小,只能臨摹半身像。這也是西方一種特別的藝術,頗有些歷史。看畫院的人走過那些小桌子旁,她們往往請你看她們的作品;遞給你擴大鏡讓你看出那是一筆不苟的。每件大約二十元上下。她們特別拉住些太太們,也許太太們更能賞識她們的耐心些。
十字堂鄰近,許多做嵌石的鋪子。黑地嵌石的圖案或帶圖案味的花卉人物等都好;好在顏色與光澤彼此襯托,恰到佳處。有幾塊小丑像,趣極了。但臨摹風景或圖畫的卻沒有什麼好。無論怎麼逼真,總還隔著一層;嵌石決不能如作畫那麼靈便的。再說就使做得和畫一般,也只是因難見巧,沒有一點新東西在內。威尼斯嵌玻璃卻不一樣。他們用玻璃小方塊嵌成風景圖;這些玻璃塊相似而不盡相同,它們所構成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平面,而是許多顏色的點兒。你看時會覺得每一點都觸著你,它們間的光影也極容易跟著你的角度變化;至少「觸著你」一層,畫是辦不到的。不過佛羅倫司所用大理石,色澤勝於玻璃多多;威尼斯人雖會著色,究竟還趕不上。
一九三二年
羅馬
羅馬(Rome)是歷史上大帝國的都城,想像起來,總是氣象萬千似的。現在它的光榮雖然早過去了,但是從七零八落的廢墟裡,後人還可彷彿於百一。這些廢墟,舊有的加上新發掘的,幾乎隨處可見,像特意點綴這座古城的一般。這邊幾根石柱子,那邊幾段破牆,帶著當年的塵土,寂寞地陷在大坑裡;雖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陽,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沒有多少勁兒。就中羅馬市場(Forum Romanum)規模最大。這裡是古羅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廟,與住宅的殘跡。卡司多和波魯斯廟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頂上還有片石相連著;在全場中最為秀拔,像三個風姿飄灑的少年用手橫遮著額角,正在眺望這一片古市場。想當年這裡終日擠擠鬧鬧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現在只剩三兩起遊客指手畫腳地在死一般寂靜裡。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還好;一面是三間住屋,有壁畫,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鋪成的;旁廂是飯廳,壁畫極講究,畫的都是正大的題目,他們是很看重飯廳的。市場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飽歷興衰的地方。最早是一個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羅馬共和末期,一姓貴族聚居在這裡;帝國時代,更是繁華。遊人走上山去,兩旁宏壯的住屋還留下完整的黃土坯子,可以見出當時闊人家的氣局。屋頂一片平場,原是許多花園,總名法內塞園子,也是四百年前的舊跡;現在點綴些花木,一角上還有一座小噴泉。在這園子裡看腳底下的古市場,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場東邊是鬥獅場,還可以看見大概的規模;在許多宏壯的廢墟裡,這個算是情形最好的。外牆是一個大圓圈兒,分四層,要仰頭才能看到頂上。下三層都是一色的圓拱門和柱子,上一層只有小長方窗戶和楞子,這種單純的對照教人覺得這座建築是整整的一塊,好像直上雲霄的松柏,老幹亭亭,沒有一些繁枝細節。裡面中間原是大平場;中古時在這兒築起堡壘,現在滿是一道道頹毀的牆基,倒成了四不像。這場子便是鬥獅場;環繞著的是觀眾的座位。下兩層是包廂,皇帝與外賓的在最下層,上層是貴族的;第三層公務員坐;最上層平民坐;共可容四五萬人。獅子洞還在下一層,有口直通場中。鬥獅是一種刑罰,也可以說是一種裁判:罪囚放在獅子面前,讓獅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獅子,便是直道在他一邊,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讓獅子吃掉的多;這些人大約就算活該。想到臨場的罪囚和他親族的悲苦與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風,與一般觀眾好奇的緊張的面目,真好比一場惡夢。這個場子建築在一世紀,原是戲園子,後來才改作鬥獅之用。
鬥獅場南面不遠是卡拉卡拉浴場。古羅馬人頗講究洗澡,浴場都造得好,這一所更其華麗。全場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鋪地;有壁畫,有雕像,用具也不尋常。房子高大,分兩層,都用圓拱門,走進去覺得穩穩的;裡面金碧輝煌,與壁畫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噴泉兩座。場子占地六英畝,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熱水蒸氣三種,各占一所屋子。古羅馬人上浴場來,不單是為洗澡;他們可以在這兒商量買賣,和解訟事等等,正和我們上茶店上飯店一般作用。這兒還有好些遊藝,他們公餘或倦後來洗一個澡,找幾個朋友到遊藝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廳去談談話,都是很「寫意」的。現在卻只剩下一大堆遺跡,大理石本來還有不少,早給搬去造聖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陳列在博物院裡。我們所看見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參參差差的黃土骨子,站在太陽裡,還有學者們精心研究出來的《卡拉卡浴場圖》的照片,都只是所謂過屠門大嚼而已。
羅馬從中古以來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羅馬遊記》中引杜牧的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光景大約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無從領略那煙雨罷了。聖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羅圓場的舊址上。尼羅在此地殺了許多基督教徒。據說聖彼得上十字架後也便葬在這裡。這教堂幾經興廢,現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紀初年動工,經了許多建築師的手。密凱安傑羅七十二歲時,受保羅第三的命,在這兒工作了十七年。後人以為天使保羅第三假手於這一個大藝術家,給這座大建築定下了規模;以後雖有增改,但大體總是依著他的。教堂內部參照卡拉卡拉浴場的式樣,許多高大的圓拱門穩穩地支著那座穹隆頂。教堂長六百九十六英尺,寬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頂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覺得是這麼大。因為平常看屋子大小,總以屋內飾物等為標準,飾物等的尺寸無形中是有譜子的。聖彼得堂裡的卻大得離了譜子,「天使像巨人,鴿子像老鷹」;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
但是你若看裡面走動著的人,便漸漸覺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牆,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畫,大都是亮藍與朱紅二色;鮮明豐麗,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陰沉沉的。密凱安傑羅雕的彼得像,溫和光潔,別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聖彼得堂兩邊的列柱迴廊像兩隻胳膊擁抱著聖彼得圓場;留下一個口子,卻又像個玦。場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紀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噴泉。那兩道迴廊是十世紀時亞歷山大第三所造,成於倍里尼(Pernini)之手。廊子裡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頂上前後都有欄杆,前面欄杆上並有許多小雕像。場左右地上有兩塊圓石頭,站在上面看同一邊的廊子,覺得只有一排柱子,氣魄更雄偉了。這個圓場外有一道彎彎的白石線,便是梵蒂岡與義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復活節站在聖彼得堂的露臺上為人民祝福,這個場子內外據說是擁擠不堪的。
聖保羅堂在南城外,相傳是保羅葬地的遺址,也是柱子好。門前一個方院子,四面廊子裡都是些整塊石頭鑿出來的大柱子,比聖彼得的兩道廊子卻質樸得多。教堂裡面也簡單空廓,沒有什麼東西。但中間那八十根花崗石的柱子,和盡頭處那六根蠟石的柱子,縱橫地排著,看上去彷彿到了人跡罕至的遠古的森林裡。柱子上頭牆上,周圍安著嵌石的歷代教皇像,一律圓框子。教堂旁邊另有一個小柱廊,是十二世紀造的。這座廊子圍著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牆基上排著兩層各色各樣的細柱子—有些還嵌著金色玻璃塊兒。這座廊子精工可以說像湘繡,秀美卻又像王羲之的書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場上巍然蹯踞著的,是也馬奴兒第二的紀功廊。這是近代義大利的建築,不缺少力量。一道彎彎的長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層石級:第一層中間,第二三層分開左右兩道,通到廊子兩頭。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勻稱,中間又有那一彎,便兼有動靜之美了。從廊前列柱間看到暮色中的羅馬全城,覺得幽遠無窮。
羅馬藝術的寶藏自然在梵蒂岡宮;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岡來就太少了。梵蒂岡有好幾個雕刻院,收藏約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奧孔》(Laocoon)便在這裡。畫院藏畫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飛爾的《基督現身圖》是其中之一,現在卻因修理關著。梵蒂岡的壁畫極精采,多是拉飛爾和他門徒的手筆,為別處所不及。有四間拉飛爾室和一些廊子,裡面滿是他們的東西。拉飛爾由此得名。他是烏爾比奴人,父親是詩人兼畫家。他到羅馬後,極為人所愛重,大家都要他教畫;他忙不過來,只好收些門徒作助手。他的特長在畫人體。這是實在的人,肢體圓滿而結實,有肉有骨頭。這自然受了些佛羅倫司派的影響,但大半還是他的天才。他對於氣韻、遠近、大小與顏色也都有敏銳的感覺,所以成為大家。他在羅馬住的屋子還在,墳在國葬院裡。歇司丁堂與拉飛爾室齊名,也在宮內。這個神堂是十五世紀時歇司土司第四造的,長一百三十三英尺,寬四十五英尺。兩旁牆的上部,都由佛羅倫司派畫家裝飾,有波鐵乞利在內。屋頂的畫滿都是密凱安傑羅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凱安傑羅是佛羅倫司派的極峰。他不多作畫,一生精華都在這裡。他畫這屋頂時候,以深沉肅穆的心情滲入畫中。他的構圖裡氣韻流動著,形體的勾勒也自然靈妙,還有那雄偉出塵的風度,都是他獨具的好處。堂中祭壇的牆上也是他的大畫,叫做《最後的審判》。這幅壁畫是以後多年畫的,費了他七年工夫。
羅馬城外有好幾處隧道,是一世紀到五世紀時候基督教徒挖下來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羅搜殺基督教徒,他們往往避難於此。最值得看的是聖卡里斯多隧道。那兒還有一種熱誠花,十二瓣,據說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們看的是聖賽巴司提亞堂底下的那一處,大家點了小蠟燭下去。曲曲折折的狹路,兩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墓穴;現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時還看見些零星的白骨。有一處據說聖彼得住過,成了龕堂,壁上畫得很好。別處也還有些壁畫的殘跡。這個隧道似乎有四層,占的地方也不小。聖賽巴司提亞堂裡保存著一塊石頭,上有大腳印兩個;他們說是耶穌基督的,現在供養在神龕裡。另一個教堂也供著這麼一塊石頭,據說是仿本。
縲紲堂建於第五世紀,專為供養拴過聖彼得的一條鐵鏈子。現在這條鏈子還好好的在一個精美的龕子裡。堂中周理烏司第二紀念碑上有密凱安傑羅雕的幾座像;摩西像尤為著名。那種原始的堅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從眉目上,鬍鬚上,胳膊上,手上,腿上,處處透露出來,教你覺得見著了一個偉大的人。又有個阿拉古里堂,中有聖嬰像。這個聖嬰自然便是耶酥基督;是十五世紀耶路撒冷一個教徒用橄欖木雕的。他帶它到羅馬,供養在這個堂裡。四方來許願的很多,據說非常靈驗;它身上密層層地掛著許多金銀飾器都是人家還願的。還有好些信寫給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羅馬城西南角上,挨著古城牆,是英國墳場或叫做新教墳場。這裡邊葬的大都是藝術家與詩人,所以來參謁來憑弔的義大利人和別國的人終日不絕。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紀英國浪漫詩人雪萊與濟茲的墓。雪萊的心葬在英國,他的遺灰在這兒。墓在古城牆下斜坡上,蓋有一塊長方的白石;第一行刻著「心中心」,下面兩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亞《風暴》中的仙歌:
彼無毫毛損,
海濤變化之,
從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關合雪萊的死和他的為人。濟茲墓相去不遠,有墓碑,上面刻著道:

這座墳裡是
英國一位少年詩人的遺體;
他臨死時候,
想著他仇人們的惡勢力,
痛心極了,叫將下面這一句話
刻在他的墓碑上:
「這兒躺著一個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寫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又豈是當時人所料得到的。後來有人別作新解,根據這一行話做了一首詩,連濟茲的小像一塊兒刻銅嵌在他墓旁牆上。這首詩的原文是很有風趣的:

濟茲名字好,
說是水寫成;
一點一滴水,
後人的淚痕—
英雄枯萬骨,
難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陳詞雖掛漏,
高風自崢嶸。

這座墳場是羅馬富有詩意的一角;有些愛羅馬的人雖不死在義大利,也會遺囑葬在這座「永遠的城」的永遠的一角裡。
一九三二年